【信報財經新聞】如果說圖表是金融市場的語言，那麼美國青少年閱讀習慣的走勢圖，無疑展現了一個比任何新興市場貨幣崩盤都要驚心動魄的「死亡交叉」。根據美國國家教育進步評估(NAEP)的數據，那些「幾乎每天」閱讀的青少年比例與「幾乎從不」閱讀的比例，在2000年代中期發生了命運般的交滙。自那以後，前者如自由落體般跌至15%以下，而後者則狂飆至45%以上。這不僅僅是出版業的熊市，這是人類注意力資產的惡性通縮。
我們正面臨一個諷刺的悖論:在人類歷史上資訊獲取成本最低的時代，深度獲取資訊的能力卻成了最稀缺的奢侈品。
美國著名繪本作家瑟斯博士(Dr. Seuss)曾天真地承諾：「你讀得愈多，知道的就愈多。」但在演算法統治的今天，這句話需要加上一個殘酷的註腳——前提是你還能在大規模殺傷性娛樂武器的轟炸下倖存。過去，閱讀的對手是一台畫面模糊的顯像管電視，可能只有數個頻道，競爭力弱得可憐；如今，每個人的口袋裏都裝着一台超級電腦，它不僅滙集了人類歷史的總和，還附帶了一百萬個精心設計的應用程式，其唯一目的就是將你的大腦皮層熨平，讓你心甘情願地浪費數小時。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，矽谷的工程師們不僅造出了更好的捕鼠器，他們還讓老鼠愛上了被夾住的快感。
佛羅里達大學的研究指出，過去二十年間，美國人每日休閒閱讀的比例暴跌了40%。這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改變，這是認知能力的結構性衰退。在那個資訊相對匱乏的年代，閱讀是一種獲取知識的手段；而在今天這個資訊過載的年代，閱讀變成了一種過濾噪音、展現專注力的「訊號機制」。
當然，也有人認為現代年輕人雖然不讀書，但他們通過播客(Podcast)、Substack和投資博客獲取資訊，其市場知識甚至可能超越前輩。這種觀點雖然寬容，卻帶有危險的誤導性。將聽播客等同於深度閱讀，就像將喝紅牛飲料等同於睡眠一樣荒謬。閱讀書籍——尤其是長篇書籍——是一種主動的、線性的、需要構建邏輯框架的腦力勞動；而滑動手機螢幕或被動收聽音頻，本質上是一種碎片化的多巴胺餵食。前者鍛鍊的是大腦的肌肉，後者只是在撓癢。
這導致了更深層次的社會分層。我們正在見證「認知不平等」的急劇擴大，這種不平等將比財富不平等更難以跨越。未來的世界將被劃分為兩類人:一類是能夠馴服演算法、利用AI作為私人導師、並保留了深度閱讀能力的「認知精英」；另一類則是沉溺於短影音、標題黨和不可靠資訊流中的「數據佃農」。前者將利用資訊的不對稱進行套利，後者則淪為注意力經濟的燃料。
對於投資者而言，這意味着「專注力」已成為新的阿爾法(Alpha)。在一個每個人都從相同的推特熱搜和短影音中獲取「洞察」的市場裏，那些願意花時間啃完一本枯燥的歷史書、或是研讀畢非德致股東信原文的人，實際上是在進行一種逆向投資。正如作者當年通過閱讀積累了超越同齡人的優勢，今天，能夠關掉手機、在紙質書中獨處兩小時的能力，已經成為一種罕見的、具有極高護城河的職業技能。
科技樂觀主義者會爭辯說，AI將填補這一空白，為每個孩子提供個性化的教育。這聽起來很美，但現實往往是殘酷的。工具的效能取決於使用者的素質。給一個習慣了15秒短影音刺激的大腦配備最強大的AI，他更有可能用它來生成作弊論文，而不是探索宇宙的奧秘。
閱讀的衰退不僅僅是文化的損失，它是對批判性思維的系統性解除武裝。當文本變得愈來愈短，我們的思考也隨之變得短視。金融市場最喜歡短視的人，因為他們是流動性的最佳提供者。
在這個螢幕無處不在的時代，閱讀書籍已經從一種大眾休閒，演變成了一種精英階層的自律修行。如果你想在未來的認知軍備競賽中勝出，或許應該聽從那個古老的建議——做多書籍，做空噪音。畢竟，在一個沒人讀書的世界裏，讀書的人就是國王。
徐立言(本欄每逢周一刊出）
